——尹全红

 

沱江边上有个古镇五凤溪。五凤溪有座古的王爷庙。王爷庙里有几块碑石。碑石上用文言文记着与王爷庙有关的几件旧事，翻译过来大概是这样的。

 

清朝顺治年间，成都王爷府家接连出着怪事。先是肃青王爷调回北京，未就任就大病不起；接着是成了十几年植物人的肃亲王弟弟升天；再接着是小王爷银筐莫名其妙地不时发疯。

银筐长得眉清目秀，为他提亲的很多，眼下却常常一丝不挂在外乱跑。他早就听说自己是被王府收养的，所以一直在打听自己的身世。有天晚上，他又做了一个与母亲有关的噩梦，梦见自己的母亲在五凤溪沱江河边等他。每每做这样的梦他都会大汗淋漓，心如刀绞。

银筐吃了两月的中药，神志有些恢复。他选了个好天气，到了五凤溪，住在临沱江边的凌虚旅店。他把马拴在河边，在山崖的一株古榕树下歇息。

眼前是滔滔的沱江水，银色的沙滩，一眼望不到边的巴茅花。这一切他觉得很熟悉很亲切似的。他一时竟忘记了时间，呆坐到天黑。店老板帮他把马牵回房，又在一间临江的窗前桌上给他摆上酒菜。他无休止地自斟自酌，深夜了都还没有睡意。店老板熬不过他，只好各自睡觉去了。

月亮升上了天，江边仿佛有说话的声音。银筐站在窗前，把窗户推开。他寻声望去，一下傻了眼。几个长发人裸着身正在河边站着，从那哭腔里听得出全是女人。凉嗖嗖的风吹来，饭桌上的灯熄灭了。银筐站起来，扶着墙向门外走去。刚出了门，他就摔了一跤。他滚下了楼，失去了知觉。第二天醒来时，他已经被店老板扶到了床上。

店老板给银筐端来了鲜蔗糖汤圆，银筐感动不已。银筐把寻母的事以及常常梦见母亲裸身在沱江边的事给店老板说了，店老板感到很诧异。莫非眼下的便是当年幸存的小王爷，店老板紧张的手有些颤抖。银筐看出店老板心中秘密似的，急忙追问店老板。店老板言不由衷地讲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来。

张献忠当年攻下成都，明王爷带着身边的七个女人和还未断奶的小王子逃到五凤溪，住在一艘大木船上。大木船靠在少有人去的悬崖边。王爷和管家还在大江边的空地上种粮种菜。清军打跑张献忠后，在五凤溪发现了明王爷一家，并把明王爷一家关在龙王庙里。王爷的老管家在与清兵争执时病发身亡。龙王庙三面临江，大门一关别无出路。明王爷无法接受改朝换代的历史，发誓不吃清朝饭，不穿清朝衣。他叫身边的七个女人裹着草纸跳进了沱江河。自己也裹着草纸吊死在龙王庙里的大榕树上。他在吊死前，把还未断奶的小王子也卡死在怀里。小王爷后来又活了过来。清兵为明王爷的行为所感动，把小王爷送进了成都的一个观音堂。后来听说小王爷又被清王爷收养了。

小王爷银筐当时太小了，已经记不得当年的事情。他问店老板龙王庙的位子，店老板指着眼前的一块空地。店老板还神神秘秘地告诉小王爷，说是龙王庙后来遭火烧毁了，那棵吊死明王爷的古榕树后来就一直是一张死相。

后来，小王爷花钱买下了龙王庙的那块空地，建起了一座家庙，老百姓叫王爷庙。不过王爷庙里面最先没有供奉龙王爷，供奉的是明王爷和七个夫人。

小王爷在庙里自己撰写了对联：锦衣万件何需洗，王地千年天不欺。

老百姓都知道这王爷庙的怪事：一是一年四季庙里都宜居，可谓冬暖夏凉；二是王爷和七个夫人的像上从来不沾灰。

这件事或许是真的，因为在破四旧的时候，还在几尊像的座下发现了几件金缕衣。

 

二  王子再造王爷庙

 

    银筐回到家里，心里释然了。在五凤溪他讨了一个老婆。然而，好景不长，老婆刚刚生下小孩又发生了兵变。张献忠当年的部下刘文秀起兵攻进了成都。银筐自知不是刘的对手，悄悄放走了身边的人。他端坐在大门口，弹着高山流水。刘文秀要他投降，并给与高官。他笑了笑，一头载进了井里。

银筐王妃带着小王子悄悄从残垣下的下水道逃出了王府。她不顾死活地往自己的故乡五凤溪跑，脑子里全是满满的杀戮惨景。

她到了五凤溪，旧时的安闲小镇已经变了样。街上偶尔见到几个人，都是蓬头垢面行色匆匆的。孩子在怀里已经哭得没有声音了，但一眼也能读懂孩子痛苦的表情。

王妃在王爷庙旁边找了很久，不见一个熟人。父母亲往日住的房子已经化为灰烬。看得出战争也给这里留下了深深的血痕。她不知父母是死是活，摇头的同时叹了一口长气。

她翻进王爷庙高高的门槛就摔晕过去了。孩子也如被摔的冬瓜似的叮叮咚咚地就滚到了楼梯下的地下室去了。王爷庙里住着一个女人，她抱起王妃的孩子后就守在王妃的身边。王妃醒来后哭出沙哑的声音，但已经没有一滴眼泪了。

王妃的神志清醒过来了，她被眼前的女人吓着了。这个面目可怕的女人，脸明显是被火烧变了形，眼脸没了，眼睛像要掉下来了似的。王妃不敢报自己的身份，只说是家园遭到了乱兵践踏。

谁知这寄居在王爷庙里的田嫂家也经历了乱兵的浩劫。田嫂的丈夫被乱军砍死，家园被烧毁，自己被烧成了残疾。

两个女人都有同样的命运，抱头痛哭时都流着同样伤心的血泪。

王妃几次到了自己的家却见不到一个熟悉的人，她只好像田嫂一样，寄居在王爷庙里。两个女人带着孩子建了一个新家。

一天夜里，来了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，那样子，一看就明白是喝了酒来的。男人指着王妃要她陪睡觉。田嫂出面劝说时，男人一刀便刺了过去。王妃一掌推开了田嫂，用胸膛挡住了刺刀。男人逃跑了，王妃倒在田嫂的怀里。王妃在弥留之际，让田嫂知道了她是王妃小孩是小王子。田嫂疯子似的嚎叫了一阵子。

田嫂把王妃身上的血迹洗掉了，把自己洗干净了的补丁衣服给王妃穿上。她把两个孩子抱到王妃的旁边。在她的影响下，孩子也哭得昏天黑地的。

第二天一早，田嫂把王妃背到沱江边，用捡来的一扇破门板当船，把王妃送到沱江的怀抱。

田嫂养着两个孩子，她每天一早就去打扫菜市场，用艰辛的劳动换几个小铜钱。每天下市后，又去捡扔掉的老菜叶和鱼的内脏。

她还有些奶水，每次她都先喂小王子。当喂自己的孩子时，奶水几乎就没有了。自己的孩子只有喝鱼内脏熬的菜叶汤。孩子哭着难以下咽时，田嫂的心像刀刺心窝。

孩子渐渐长大了，小王子被田嫂送到了曾举人处读书，自己的孩子就跟着种起田来。

有一次过大年三十，两个孩子争着想吃一顿饱饭。田嫂的孩子虽然小点月份，但力气却比小王子大。小王子在争吵中吃了亏。田嫂把自己的孩子赶出了家门，直到孩子回家跪了一天才算得到原谅。从那以后，两兄弟就再没有红过脸。

曾举人很赏识王子的聪明，他又把王子推荐到城里的一个老进士处学习。王子也没有辜负大家的希望，后来还考中了进士。

当进士回来见田嫂和兄弟时，兄弟早已被抓去当兵了。田嫂一气之下便断了气。曾举人做了件好事，安葬了田嫂。

天下太平后，小王爷当了官。他为田妈妈在王爷庙里塑了像立了碑，同时也塑了如来佛的像。

小王爷最遗憾的是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田嫂的亲生孩子。

 

三  王爷庙里的管事

 

时间送走了几代人，王爷庙再没有王爷的后代来管理了。王爷庙成了公庙，成了流浪者的慈善房。

清嘉靖三年，沱江河水上涨，一夜之间冲走了不少人家。五凤溪街上增加了不少的流浪汉和流浪狗。

近冬天时，流浪狗大多不见了，唯有王爷庙旁边山崖下住着的一只病狗还在。病狗的毛几乎脱掉完了，带血的皮子裂了很多口子。它那丑陋的样子叫人见了就想躲。

这流浪狗还生了几只小崽子。可能是怕把病传给孩子，它没有给小崽子喂奶，也没有给小崽子找吃的。它眼巴巴地看着过往的行人，那样子是求救的意思。有个在王爷庙帮忙的乞讨瘸子看懂了流浪狗的意思，把乞讨来的稀粥装在烂衣袖里。小狗崽子吸着粥汤活了下来。

流浪狗始终没有去接触小崽子。小崽子们长得还不错，不久就被过往的人带走了。流浪狗看着别人带走它的孩子，眼角上挂着泪珠。它一动不动，因为它已经快要死了。

乞讨瘸子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一件盖在病狗身上，在它的旁边放了一些吃的。他想用怜悯的方式送流浪狗一程。在乞讨者的衣服里，流浪狗出奇地活下来了，冬天过后，它还长得油光水滑的。乞讨瘸子从此和流浪狗相依为命了。

王爷庙早就没有主人了。乞讨瘸子义务充当了主人的角色。乞讨瘸子觉得自己不配在王爷庙里享受，所以他宁愿住山崖边也不原意给王爷庙抹灰。

第二年初夏，山体滑坡，乞讨瘸子的山崖房子垮掉了，他被压在乱石堆里，只露出一只手。庆幸的是他还留有鼻孔出气，但他再也没有喊叫的力气了。

流浪狗半蹲在乞讨瘸子的手前哀嚎着，过往的小孩以为流浪狗要伤害自己，纷纷拣起石块向它猛烈地砸去。流浪狗满头是血，任然一动不动，不时用脚刨着流浪瘸子手边的土。一个从沱江船上归来的鱼翁见到流浪狗异样的表情，终于发现了问题，救出了压在石块下的流浪瘸子。

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，王爷庙成了乞讨者和流浪狗的家。

有一群过往的兵士想占有王爷庙，流浪汉们怎么也不离开。

王爷庙三面临江，一门关进出。兵士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关起了通往庙里的门，并且用绳子把门拴死。王爷庙着火了，流浪汉们在梦中惊醒，但怎么也出不来。在外流浪的狗赶往火场，跳起来咬门上的绳子。绳子咬断了，流浪狗的牙齿咬掉了不少。它满口是血，拼命地往里面蹿，给烟笼罩下的人引路。

火熄灭了，乞讨瘸子和流浪狗还是住在残存的王爷庙里，别的流浪汉只好搬家，不敢留在庙里了。

流浪狗的毛被烧焦了，又回复了往日丑陋的样子。乞讨瘸子也烧得面目全非。没几天，乞讨瘸子死了。死时光着上身。胸口上有三把刀。他在胸口上留有血字：谁要坏王爷庙，我在阴间把三把刀放在他的胸口上。

流浪狗睡在瘸子身边，不吃不喝，死时也瞪着眼睛，守护着自己的主人。

 

四  特别的捐赠者

 

清道光时，沱江泛滥，水灾严重。王爷庙里又来了两家人躲灾。刘家带来了一个小子，李家带来了一个姑娘。这对年轻人很有夫妻像，是镇上长得最好看的。两家人都想撮合年轻人的婚事，找了八字先生测是否可以婚配。几个八字先生的测算结果都是否定的。

正在这期间，刘家小伙被征兵了。临行时，刘家小伙和李家姑娘两人发誓要等到见面成婚。

刘家小伙走后，李家给自家的姑娘放出要嫁的信息。一时间，来相亲的络绎不绝。李家被强行收了地方一霸号称码头公的彩礼，怎么退也退不掉。李家女儿想以一死了却家人的烦恼。她两次自杀都没有成功却把自己的父母亲先后气死了。

那码头公正欲抢亲时，李家女子却在王爷庙剃发出家了。王爷庙里的守门人，又把李家姑娘介绍到了云顶山的一个庵堂里，这才算躲过了一劫难。

刘家小伙回来后，打听到了李家女子的下落，几次去劝说姑娘还俗都被拒绝了。

李姑娘还是觉得愧对父母，她常常回家祭奠父母。有一次，她在为父母扫墓时被码头公发现。她在被追赶中逃回了王爷庙。

王爷庙的门紧紧地关闭着，码头公向王爷庙放起了火。全镇的人见到火情都出动了。刘家小伙在救火中被码头公打伤了。

李姑娘端起水不顾一切地一次又一次地冲到庙里灭火。码头公强行抱着李姑娘就走。刘小伙见状马上又把码头公抱住。李姑娘逃脱了。当李姑娘回过神来时，见刘小伙已经把码头公拖进了火海。李姑娘也趁人不注意，冲到火海里去了。

当人们把火灭掉后，竟然只有码头公烧焦的尸体。李姑娘和刘小伙的半点影子都没有。

有人分析，他们应该是从暗道里出去了。

二十多年后，有个年轻人在王爷庙捐了很多功德，他说他是刘小伙和李姑娘的孩子。